我的母亲颜爱英，1962年出生，1985年结婚，一生养育了三个孩子：大哥、二哥和我。

      小时候，常听别人称她为“颜老师”，是的，她曾是一名教师，从教十几年，辗转三四个乡，先后教过小学和幼儿园语文。在母亲任教过的地方，她常常是语文学科唯一的老师。因此，作为当地的稀缺型人才，母亲备受乡亲们的尊敬，一声声“颜老师”饱含着信任与爱戴。

      母亲受教育的机会得来不易。我的外祖父母一共生了七个子女，四女三儿。贫苦且重男轻女的家庭，急切地盼着多降临几个儿子，可偏巧最小的两个儿子在襁褓之中不幸夭折，只留下一儿四女，我的母亲也因此成了家中最小的孩子。

      由于家境贫寒，母亲的哥哥姐姐们都没怎么念过书，幸而等母亲长到十几岁时，哥哥姐姐们都已各自成家，家中负担减轻了不少，外祖父母便让她一直念书。邻居们时常会说闲话：“这么大个闺女，还不嫁人，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！”外祖父母听了却不以为然，觉得自家苦了一辈子，现在困顿稍解，就剩这么个小女儿了，不急着催她出嫁。就这样，母亲一路完成了高中的学业，最后没能考上大学，就出来成为了一名乡村教师。母亲的幸运很是受到她的几个姐姐的嫉妒，直至我长大懂事，外祖父母都已过世了，她们还依然常常抱怨父母方方面面都偏爱幺妹。

      母亲是我的第一任老师。这个说法不是我为了颂扬母亲而用的比喻，而是母亲与我确有过货真价实的师生关系。

      1997年以前，母亲在某个乡幼儿园任教，我四岁和五岁那两年，每天跟着她一起去幼儿园。第一年因为年龄小，我没有正式注册入学，于是就坐在讲桌边“旁听”母亲上课。讲台上有架钢琴，母亲接受过幼师培训，会弹一些简单的儿歌。每天，母亲弹着小曲儿，带着小朋友们又唱又跳，我就坐在钢琴旁的小椅子上观看。第二年，我正式成了一名幼儿园学生，就坐到了学生席上，离讲台最近的位置，眼前的母亲也就正式成为了我的老师。可在幼儿园里，我依然喊她“妈妈”，而不是“老师”。我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不教我称呼她“老师”，猜测或许是那样她会感觉和女儿太生分吧。

      母亲一生最大的愿望，就是把我们兄妹三个都培养成大学生。据说，在我们刚出生时，她便对父亲说了这个心愿。在此后的二十多年里，这个心愿就像一座灯塔，引领着我们家这艘大船驶向它。这艘大船面临过触礁的风险，也遭遇过暴风雨的打击，但它始终不曾迷失航向。

      在我还很小时，母亲其实并未特意跟我说过考大学的事，但不知为何，“读书”在我心里，就天经地义地被默认为人生第一等重要的事。在我整个求学生涯直至高考，除四年级那年，因参加外婆的葬礼而请了一次假以外，我从来没有缺过一次课。别的同学，时不时会因为病了、懒了或家里有事而不去上学，这些在我看来，都是无法理解的。哪怕发高烧，骨折，下冰雹，我也照样正常上学。总之，在我小小的心里，“读书”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事，其他任何事情的优先级都比不上“读书”。

      记得约莫七岁那年，一个周日的下午，外婆来我们家，临走前，她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她家，说是村里有人过世，请了戏班子来表演，问我想不想看。我一听可以看戏，很兴奋，但我没忘交代外婆：“说好哦，一看完戏，你就要送我回家，明天是周一，我要上学的！”外婆答应了，于是我就乐颠颠地跟她去了。

      到了晚上七八点，我看天色已晚，知道晚上不会有车，便无心看戏，问外婆什么时候送我回家。可当时好戏正在上演，外婆正看得起劲，怎肯立刻离开？便敷衍我说：“等会儿，等会儿就送你回家。”就这样，我隔一会儿就问一遍，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。直到九点多表演散场了，外婆才说：“今晚在外婆这儿睡吧，明天再送你回家！”我一听，急了，心想：“这难道是要叫我缺课吗？”顿时急得大哭，说：“明天是周一，要上学，你送我回去！送我回去！”好一顿又哭又闹，直到外婆再三保证明天天一亮就送我回去，一定不会迟到，我才停止哭闹。

      第二天，外婆果然说话算数，凌晨五点多就摸黑起来做早餐，待我吃完，把我背在背上，冒着冬天的凛凛寒风，踏上送我回去上学的征程。外婆家离我家一公里多，到家时，母亲刚起床，正在做早餐。外婆跟她说：“小妮子一直哭，嚷着要上学呢！”母亲一边搅拌着锅里的粥，淡淡地说：“不错，知道要上学！”神色平常，似乎我的表现并不出乎她的意料，而是作为她的女儿，必然会有的样子。

      现在，每每回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凌晨，我的眼泪就会涌上来，为外婆，为母亲，也为自己。外婆那样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老太太，在没有钟表的情况下，为了保证我上学不迟到，很可能整宿都没怎么合眼，靠观察天色，猜测着时间，起来给我做早餐；想起睡眼惺忪的我趴在外婆的背上，享受着外婆给我的摇摇晃晃却很安心的温暖；也感叹当年的自己，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儿，没人督促，却心心念念记挂着上学，这必定是她在潜意识里接收到了母亲对读书这件事的重视；也为母亲当年求学机会的来之不易，感到唏嘘。

      外婆背我去上学的那条路，虽然只有一公里多，实际上却浓缩了一场三代人的接力长跑。母亲当年为了去镇上读高中，曾无数次走过那条路；而现在，外婆又背着我回到镇上读小学。在后来的岁月中，母亲又送我去县城读高中，再后来又到更大的城市读大学。就这样，靠着外婆和母亲两代女性的接力，靠着她们非凡的决心和卓绝的意志力，我成为了家族中第一个女大学生。

      写到这里，不得不提一下我们家的经济状况。在2003年以后，我们家的财政常常吃紧。父亲因身体缘故，不得不放弃原来的行当，中年转行，前途未卜，半辈子的积蓄大半投入到新行业中，一不小心就可能血本无归；其时，母亲已在家做全职主妇多年，也早已没有了收入；而当时，我们兄妹仨差不多都已上高中，即将进入教育成本最高的阶段；此外，那几年家里又添了一栋房子，本以为会升值，结果不仅没升，还占用着一大笔资金。所以那些年，家里常常周转不开。

      最难熬的，当属2008年至2009年，那一年，大哥念大四，二哥念大三，我刚升大一！2008年九月份开学，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，让父母又高兴又愁苦。由于父亲的新行业收入不稳定，母亲只好开了一间日用百货商店补贴家用，由她主要打理，父亲也在家帮忙，但他不是做生意的料，总是不得法；家里平时还做点小零活儿，我们兄妹仨放假在家也会帮着做一点儿，再加上全家人极其谨慎地安排每一分钱的使用，我们家最终还是撑过了那样难熬的时期。

      就这样，在一家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，历时二十多年，母亲的心愿圆满实现了：我们兄妹仨全都考上了大学，而且全部都是985、211重点大学。我们家一派人才济济的景象，成了当地的一段佳话，亲朋邻里都啧啧称羡。

      在外人看起来，我们家培养出了三个大学生，这件事充满了偶然性，就是“不知怎地，那一家子就成功了”。他们往往将其解释为我父母运气好，生了三个聪明优秀的孩子，再不然，就解释为“风水好”，祖坟选对了地方。其实，与其说是我们家“风水好”，不如说是我们家有一位重视教育的母亲。

      我的第一任老师就是我的母亲，她不仅引导我养成了好的学习习惯，而且她认准一个目标，便“咬定青山不放松”的意志力，也深刻地影响了我，使我也拥有了同样的品质。不仅小时候读书如此，长大后的我，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，只要是我想做的事，都不会轻言放弃。我可以连续几年每周往返双城工作和生活，也可以一张瑜伽年卡练够500小时，也可以为学一样东西，一年之中六次飞往异国求学。

      这一切，都离不开您的坚持与付出，母亲，我亲爱的妈妈，我的第一任老师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