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儒家政治学被称为理论政治?
第一,儒家政治学说的逻辑定位,乃居于墨法两家学说之间。先秦诸子热衷于政治者凡三家,儒家、墨家、法家,这三家学说代表了三种各具特色的政治模式。
墨家信鬼神,《墨子》中有《明鬼篇》,竭力证明鬼神存在。墨家践行道德,《墨子》中有《兼爱篇》,无道德之名,有道德之实。墨家信天意,《墨子》中有《天志篇》,论证天意不可违。墨家尚俭,《墨子》中有《节用篇》,批评奢靡。墨家崇圣,“祖述尧舜禹汤之道”(《尚贤篇》),向古人看齐。在选官方面,墨家主张“尚贤事能”(《尚贤篇》),墨家所说的贤能是大禹那样的利他主义者。在治国策略方面,墨家注重对君子人格的培养与教育,《墨子》中有《修身篇》《所染篇》《法仪篇》,专门阐述此类道理。墨家反对战争,《墨子》中有《非攻篇》,对侵略行为予以强烈抨击。墨家的工程科技仅用于防守,《墨子》中有《备城门篇》《备高临篇》《备梯篇》《备水篇》《备突篇》《备蛾傅篇》《杂守篇》,非“备”即“守”,常无攻杀之术。墨家政治学说,乃有实无名的政治道德主义。
法家与之截然相反,我们以《韩非子》为例。韩非不信鬼神,他说“事鬼神,信卜筮,而好祭祀者,可亡也”(《亡徵篇》)。韩非反对讲爱,认为讲爱祸人害己,称“恃人之以爱为我者,危矣”(《奸劫弑臣篇》)。韩非宣称政治权力来源于暴力,国家是国君的工具:“国者,君之车也。”(《外储说右下篇》)韩非唾弃“节用”之说,主张“适身体之所安,耳目之所乐”(《说疑篇》)。韩非反对复古主义,他质疑儒墨:“孔子、墨子俱道尧舜,而取舍不同,皆自谓真尧舜。尧舜不复生,将谁使定尧舜之诚乎?”(《显学篇》)韩非反对“尚贤”,旗帜鲜明地主张“不尚贤”(《忠孝篇》)。在治国策略方面,韩非主张“按法以治众”(《备内篇》),质疑道德风化的作用。韩非崇尚弱肉强食,宣称“兵强而威立”(《难一篇》)。法家政治学说,是名副其实的政治功利主义。
以往学者注意到《墨子》中有《非儒篇》,孟子讥讽墨家为禽兽,进而强调儒墨对立。这固然不错,但并非诸子政治学说关系之真谛。其实,墨法两家根本对立。从逻辑上分析,儒家介于墨、法两家之间。以《论语》为例。孔子对鬼神持两可态度,一方面孔子说“祭如在,祭神如神在”(《八佾篇》),另一方面“子不语怪力乱神”(《述而篇》)。关于道德观,孔子讲仁爱,此固为“爱”,但以“仁”即人际差别为前置条件,是由己及人之爱。关于政治权力的来源,《尧曰篇》载尧对舜说“天之历数在尔躬”,可见,孔子并不完全否定天意。关于权利与享受,儒家秉持礼,礼既是权利赋予,也是权利限制。这一点,《荀子·礼论》有系统阐述。关于圣人观,孔子宣扬文武周公之道。在选官方面,孔子主张“举贤才”(《子路篇》)。在百姓治理方面,孔子主张“为政以德”(《为政篇》),但又说“刑罚不中,则民无所措手足”(《子路篇》)。儒墨法三家学说的逻辑定位,详见文末表格。
显而易见,儒家政治学说居于道德与功利之间,偏于道德主义。
第二,儒家政治学说的逻辑定位与儒家中庸之道有关。孔子十分赞赏中庸之道:“中庸之为德也,其至矣乎!”(《庸也篇》)中庸之道是一种思维方式,它主导着儒家全部学说。比如,中庸被认为是君子人格。孔子说:“君子中庸,小人反中庸。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颜回做人比较温和,不偏激,所以孔子欣赏颜回:“回之为人也,择乎中庸。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孔子既反对激进的“狂”,也批评保守的“狷”。中庸也是儒家政治品格,是思考一切政治问题的模板,前文已作扼要阐述。墨出于孔,走向极端道德主义;韩出于荀,走向极端功利主义。荀子之所以为儒,乃由于在战国后期环境下,他仍然秉持儒家的中庸之道。孔子讲人性,重教育,倡导礼制。荀子宣称“礼者,人道之极也”(《荀子·礼论》)。为什么儒家奉行中庸之道?因为儒家认为政治的主要任务是管理人,管理生产居于次要地位,应该二者兼顾。所以,儒家学说偏重于社会和谐。《论语·学而》记孔门弟子说:“礼之用,和为贵。先王之道,斯为美。”中庸甚至被儒家说成是天道:“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(《礼记·中庸》)总之,中庸之道是儒家学说的灵魂,是儒家学说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。
第三,儒家政治学说的效用,弱于进取,强于守成,特色在于温和改良。春秋战国的儒家人物,孔子、孟子和荀子,学术影响极大,政治作用较小,主要原因在于儒家不赞成激进的社会变革。活跃于春秋战国政治舞台的,从早期的管仲、子产,到后来的商鞅、李斯,多是激进的法家人物。秦帝国时期是政治的转折点,儒家遭遇了学术挫折——“焚书坑儒”,法家遭遇了政治溃败——帝国崩溃。西汉早期先是经过黄老政治,从法家学说后退一步;西汉中期独尊儒术,官方把儒家学说请上政治舞台。政治的中心任务,从弱肉强食转向维护秩序,儒家学说从此有了适合的政治环境。概括而言,儒家学说是以人为本、兼顾物利的政治理论。